老北京的居民区,有点规模的中间位置有几间平房人进人出的,是商店。最靠边那间红砖灰瓦木头门,外面搭个竹棚子就是菜店。早上,卸下窗板靠在边上,“左1,左2,右1,右2”,不能错。木门在涩涩的吱呀声里打开,阳光便急急地涌进来,温暖那些落满土的台秤、吊扇、木头柜子。水泥地,旧窗户,灰白墙,与旁边百货店、理发店、粮店站一块,好像是受气的小媳妇。 菜店破,老百姓不嫌,我有时一天来好几趟“买葱买蒜”。屋子不大,三十几个平方米,迎门是一排低矮的木头台子,下面经常有狗或猫蜷卧打盹,几个台秤,旁边小筐里扔着几头蒜,几块姜,有时是些干红辣椒。柜台左边地上一溜儿大筐里装着土豆、白菜、倭瓜、心里美萝卜,都是些便宜的“大路菜”。细菜呢,在后面靠墙的斜架子上,西红柿、茄子、大椒、圆白菜、西葫芦等,摆得整整齐齐,有点广告性质。 细菜很贵,不年不节不请客舍不得买。南方菜是没有的,没暖棚,怎么“反季节”?每到开春“青黄不接”时,菜店货架子上就空空的,只有些蔫土豆、辣萝卜“值班”。偶尔来点莴笋、菜花,甚至一点大葱,还没卸车,门口就排起了长队。记得是1974年“文革”时,各单位都忙着“闹革命”,负责批发蔬菜的事没人管了。我家附近的菜店好多天都没进过菜,柜台里外干净得像被狗“舔过”,售货员们无聊地蹲在大门外晒太阳。 职工食堂也买不到菜,顿顿炒咸菜丝,拌萝卜条,有时干脆端盘“臭豆腐”。小将们“闹革命”又累又饿却只能吃咸菜,敲着饭盆以示不满,食堂大门被踢了好几个大洞。后来食堂管理员偷偷去农村拉了一车圆白菜和韭菜,放了肉蒸大菜包子,还没熟呢,香味就飘老远。得着信儿的我们拿着饭票和布袋子早早等在食堂门口,每人只限四个,那叫好吃,“香掉舌头”。 不久报上登了“群众来信”,说“我们老百姓可以不吃水果,但不能没有青菜,小孩子嘴都长口疮了,缺少维生素,希望想办法”云云。于是有人出来解释说“每年都得从外地调菜供应首都,今年外地遭了灾,不过,政府正在想办法”。没多久,一麻袋一麻袋的柿子椒、豇豆、蒜苗就运进来了,我家饭桌上在咸菜、酱豆腐之外终于有盘青菜了。 买菜矛盾随着夏季到来慢慢缓解了,本地的青菜上市了。这会儿菜店就挪到外面大棚里,冬瓜、豆角、黄瓜、茄子堆成小山,红红、绿绿、紫紫、白白,看着真养眼。这些菜我都爱吃,清炒、做馅、凉拌、暴腌,怎么都好吃。吃得最多的是西红柿,一毛钱二斤,一块钱能买一脸盆。邻居刘大妈家个挨个的5个小子,正是“吃死老子”的年龄,平时哪儿有水果吃?这会儿刘大妈可大方了:“小三儿,去买一盆西红柿,敞开吃。”没见有谁拉肚子。她还教我妈从医院要来输液瓶,洗干净蒸过消毒,把西红柿做成酱装瓶里,放一年也不坏,冬天也能吃到西红柿打卤面了。 我婆婆被“菜荒”吓怕了,每年夏天菠菜大量上市时,她就用手推车拉回好几大捆,开水焯后晾成干菜,留着冬天吃。直到前些年她还这么弄,老公看着阳台上一大麻袋多少年积攒的枯草样干菠菜说:“现在什么菜都能买到,这些菜又没营养又难吃,还得浪费煤气焯水,别弄了。”婆婆才罢手。 夏季菜多,烂得也多,卖菜的售货员工资不与效益挂钩,菜就在太阳底下晒着,下雨淋着“爱烂不烂”。不少没工作的家庭妇女等菜店快关门去捡点菜叶子、干豆角,回家炒炒,味道挺好。 秋天的菜店很忙,家家户户的大罐子、小坛子都准备腌咸菜过冬呢。芥菜疙瘩、白萝卜、红萝卜、雪里蕻都得大批进,菜店天天人来人往,比北京站还热闹。等家家窗户外面挂着长串的萝卜干、豇豆条,坛子里腌上雪里蕻、酱萝卜、鬼子姜……菜店才能喘口气。 11月初,树叶快掉光了,在北京第一场雪之前,菜店还要忙最后一次,卖“冬储大白菜”。 北京街上到处能看到拉白菜的马车,全是身长叶绿的口内菜。有钱的、没钱的都放下身段拿着购货本排队,一人20斤“过时不候”。我住真武庙时,旁边是中央电视台家属院,戴着破手套,拎着麻袋排队的净是熟脸儿。这几天,菜店棚外拉上线,换上100瓦大灯泡,“准备加班,得在上冻前卖完”。大黑马喷着白雾拉着堆成山的白菜来时,队伍早排出好几百米,多晚都等着。 白菜买回家,操心的事就来了——放屋里太热,容易烂心。放阳台上太冷,冻坏了,最好的办法是放楼道里,不冷不热,又不怕丢。报纸上天天教大家“大白菜怎么才能贮存得久,不干不烂”。用报纸包上,扎些洞透气;垒成堆,外面用旧棉被盖上,定期翻动,可是好像怎么都也挡不住烂。舍不得吃,哪棵快烂了赶紧吃哪棵,没到春节就干成了“菜棍棍”。尽管如此,大家年年都要辛辛苦苦买回来,放着,图的是个“安全感”。 春节的菜店热闹起来了,房顶上拉了铁丝,挂上纸花,放细菜的架子贴上“福”字。除了白菜、土豆、萝卜、山药、心里美、大柿椒之外,也有些茄子、黄瓜、豆角,我还买过特贵的茭白、嫩笋。多贵的菜都有人买,娶媳妇、嫁闺女、儿女回家探亲,怎么也得好好吃一顿。 改革开放,政策放宽,农民建起了大棚,一年四季都供应新鲜蔬菜,菜店天天热热闹闹,想吃什么就能买到,老百姓觉得这日子过得有味道了,简单、轻松,心情好。 后来,农民自己拉菜进城摆摊卖,他们的菜新鲜,价格便宜又能吃苦。下班的人多晚都能买到菜,菜店的生意越来越差维持不下去,纷纷承包给个人,家门口菜店被邻居刘大妈承包了。 刘大妈从农村随军到北京,后来跟着转业的丈夫搬到这儿,孩子多生活一直挺困难,除了省她也没别的办法,现在承包了菜店,可找到用武之地了。她可真能干,把菜店粉刷一新,看着干净、清爽。把原来的“营业时间”牌子拿掉,什么时候买菜都行。她在门口支个锅,把蔫了的豆角、挑剩下的油菜,洗干净放点肉末豆腐干炒了,“一块钱一份”,卖给旁边纺织厂女工。那一大勺,足够想要苗条的姑娘们吃两顿的,没多久,愣把人家食堂给挤关门了。还卖不完的菜,她收拾干净了,腌咸菜、做泡菜、晾干菜,“物尽其用”,我没见她扔过一根菜叶。 不久,北京建了很多蔬菜批发市场,早市也应运而生,菜又新鲜又便宜,老百姓有了多种选择。加上经济发展,人们生活水平提高,肚里油水多了,吃菜少了。“冬储大白菜”成了历史名词了,什么时候都有大白菜买,不用自己存。 1991年旧城改造,旧房连着菜店都拆了,有关菜店的记忆只留在记忆深处,我有点后悔——怎么没想着照下来,留个纪念呢。 阅读往期内容请点击“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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