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腰出了毛病。

腰出了毛病最大的问题就是身子直不起来，很多情况下，人伛偻着，就像一只大虾。

想起那一年陪甘露寺藏学法师去广西的边境小县凭祥，他此去的目的就是听说那儿有一个专治腰腿毛病的郎中。实际上那郎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每天唯一的治疗就是几大碗又苦又涩的药液，结果，藏学法师怎么伛着腰去的，又怎么伛着腰回来。

我长藏学法师二十多岁，但那时我的腰直直的，没有一点毛病，因此我总是无法理解腰椎间盘突出症何以会那么痛苦。藏学法师说，一个男人，腰总是直不起来会是什么感受？

现在，我似乎能体会到一个男人腰直不起来的感受了。有一句广告词：腰好、腿好、精神好……，现在，我的腰坏了，精神随之也崩溃了。

有一句话说，人老从腰以下开始。现在，我的腰出了问题，可见是真的老了。顺着老的问题想下去，便自然想到死，想着自己六十好几了，离死应该不远了吧？不知道将来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死法，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呵呵，外人只以为我是一个豁达的人，一个把什么都看得很开的人，其实那只是虚妄的外表。所以，禅宗认为，人心就像一面镜子，那镜子能透彻地照到自己的一切。

这时候小外孙蹿进书房，爬上我的膝盖，吵着要看《猫和老鼠》。抱着小外孙，看美国得克萨斯州的老鼠和猫怎样斗法，心情一下子就开朗起来，就像阳光刺破乌云。有理想主义者说，六十五岁是美好人生的开始，我刚好够上这个年龄段，想着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好些文章要写，我又何必急着沮丧？

我决定去医院做一次理疗。我认识伤科的徐医生，我知道那里有一台据说很牛的国外引进的理疗仪。

这一天是周一，医院里人满为患。这些年医患关系不是很好，媒体不时曝出病人愤极杀医的个案。你不能不承认，近几年医疗行业的确出了些毛病。话讲回来，这年头出了毛病的又何止一个医疗行业？没有人说得清是什么道理，为这些问题埋单的永远只能是下层民众。但人们有病还是要去找医生，就像怀疑大米有毛病，怀疑蔬菜有毛病，但总得要吃大米，总得要吃蔬菜一样。

这间熟悉的诊疗室格局有些变化，桌椅和理疗仪重新摆放过，窗台及洗手池上放着几盆微型植物，给人很鲜亮，很通透的感觉。医生已不再是我的朋友，而是一位戴着眼镜，很文静的年轻人。他告诉我，徐医生退休了，他在不久前接管了这间诊疗室。

问了病由，他让我稍等。一位病人正在接受他的治疗。我站在那里，听他们一边针灸一边聊天。现在我知道，腰椎间盘突出症并非老年人的专利，就如眼前这位褪去一半裤子，屁股上扎满银针的年轻人，他的年龄应该不出我的一半，却有着与我同样的毛病。我问他年轻如此，何以也有这样的毛病。他有些羞涩地说，一切都是游戏机惹的祸，偏偏近年又迷上了微信。

我是去年玩上微信的。我既然玩了微信，自然就不好说微信的坏话。也是在微信上看到有人发的一组照片，把玩微信与大清时国民吸鸦片相提并论。这是很毒的一条微信，毒得近似民国时一个专挖国民劣根性的姓周的浙江老头，但我却在第一时间转发了。我不得不承认，连我刚两岁出头的小外孙都能够熟练地用手指在手机上滑来滑去了。

小董医生为病人完成了针灸，看着那年轻人捋上裤子，伛偻着身子一步一瘸地消失在走廊里，我开始意识到，在当今中国，直不起腰来的绝非我一人，也绝非仅仅是我这样年纪的人。我不知道小董医生是否能有办法治好十分普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但我想，一个人如果三十出头就直不起腰来，或者整整一代人小小年纪就直不起腰来，那确实不再仅仅是他个人的问题了。

也是在这时，我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块白板上娟秀的字体写着的诗：

春风和煦满常山，芍药天麻及牡丹； 远志去寻使君子，当归何必问泽兰。

端阳半夏五月天，菖蒲制酒乐半年； 庭前娇女红娘子，笑与槟榔同采莲。

秋菊开花遍地黄，一日雨露一茴香； 牧童去取国公酒，醉到天南星大光。

冬来无处可防风，白芷糊窗一层层； 待到雪消阳起时，门外户悬白头翁。

读着这些诗，心情开朗起来。中医有汤头歌诀，我下放时曾跟着一个老中医学过一段望闻问切，直到今天，我还能背上一两句，如“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白苓甘草比”，还有“半夏人参兼炙草，肺痨蒸嗽服之谐”。汤头歌诀是很实用的方剂，初学者背熟了即可随机应用。但这白板上的诗显然并非出自汤头歌诀。“庭前娇女红娘子，笑与槟榔同采莲”，“牧童去取国公酒，醉到天南星大光”，这样的句子，读到嘴里的已不再是苦涩的药草，不再是无情的植物，它们一个个活了，活成有血有肉的人物，活成一个个生动而诙谐的民间故事。

我问小董医生，这是你写的吗？不是，他笑了笑说。但他没说是从哪儿录下来的。等我回去打开电脑，果然就从网上找到了——这又是网络的好处，网络上没有你找不到的东西。小董医生写在白板上的是《草药四季歌》，虽然因年代久远作者不详，但却是流传极广，尤其是在中医药界。只是我隔行如隔山，孤陋寡闻至今才第一次读到。

等到我再去时，那白板上的诗换了：

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

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趱马兜铃。

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

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

这首诗我有些熟悉，但已是遥远的记忆。终于记起，那是《西游记》中的诗。吴承恩是小说家，是郎中，也是一位不错的诗人。一整部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都被他浓缩到这些药名，这几行有韵律的诗句中了。

小董医生并不仅仅依靠那台据说花二十多万引进的理疗仪，他用针灸，也用自己所配的中药膏为患者敷贴。虽然在小董医生的治疗下，我的腰不再弯成一只大虾，但我也知道，一个人一旦患上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想恢复从前，难了。就像一位老中医说的，一切病都是错误的因所导致的错误的果。而有些错误，犯下就犯下了，如同白纸上的墨迹，想涂抹掉，已不再可能。可我还是寄希望于小董医生的医技，希望他的针灸加药膏能让更多伛偻着的身子挺直起来。就像那句广告语所说：腰好，腿好，精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