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翟庆(湖北宜昌人) 撰文:胖爷 1999年春天,我随姨父南下,准备前往深圳打工。姨父是个老江湖,此前已经在珠海、中山、深圳等珠三角城市,辗转了六七年了。临行之际,他拍个胸脯向母亲保证,把我介绍到富士康,没有任何问题。 九十年代的富士康,远不像现在这么知名。姨父告诉我们,富士康是一家大型电子厂,员工有好几万人。下班后,工人从厂门口涌出来,简直人山人海。 老家隔壁有个女孩,在东莞伟易达电子厂打工。她回家过年时,向我们讲述伟易达的故事,眼神里充满自豪。 如果我能进富士康,在身份上就能和她平起平坐。因此,尚未南下,我心里已经鼓荡起一股春风,憧憬着入职富士康后的情形。 待我到了深圳,才发现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姨父的确认识在富士康上班的朋友,不过那朋友只是普工,根本没有能量把我弄到厂里去。 最后,姨父只好退而求其次,准备把我介绍到附近的小工厂。可小工厂也不容易,姨父找了一堆工友,也没有合适的人。 姨父那时住在石岩,没有租房,而在工地就地取材,搭了一个铺位。我自然跟姨父住在工地上,条件简陋,我倒也忍受,但那时到处都在查暂住证。即使是晚上,住在工地的我们,如果遇到突发情况,也得赶紧爬起来。 我记得有个晚上,不知工人从哪里得知消息,有治安员过来查暂住证。天色将晚,姨父就把我带到后山的荔枝林。我们在荔枝林窝了一夜,养了一宿蚊子。 过了半个月,事情终于有了起色,有个工友认识一位工厂主管,可以帮忙介绍进厂,但要交两百块钱介绍费。 我一听介绍费,就很抵触,感觉自己成了买卖。而且两百不是小数目,我身上已经凑不了这个数。我决定自己去工业区找工作,可接连找了一周,发现所有工厂只招女工,而且要求17至25岁,还有些招工启事上注明,模样清秀优先。 九十年代的深圳,男孩子没有技术和经验,想被招聘进厂,需要撞大运。我运气不佳,久久找不到工作,心里不免慌乱。 有天晚上,我途经艾美特电子厂,看到工作穿着工衣从厂里走出来,脸上有说有笑,当时就觉得,有一份工作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出师不利,又不可能打道回府,看到有人拾取饮料瓶,我甚至动了拾垃圾的念头。但我才十八岁,如此年轻,去捡垃圾,实在不雅。 工作没有着落,身上余粮日渐减少,我不可能天天吃姨父的用姨父的。最后,我决定先在工地干着,赚不到多少钱倒另说,至少养活自己没问题。待遇到合适机会,我再离开工地,去工厂打工。 就这样,我跟随姨父,成了一名工地小工。 我平时在家,干过农活,但工地劳动强度毕竟要大许多。最初的一周,每天下工,我都累得浑身酸软。可为了日后能找一份好工作,再苦也只能坚持。 在石岩工地干了半个月,姨父转战阵地,带我去了南山西丽镇。那里有个大工程,可以干好几个月,关键是工价高。姨父拉了一帮人过去,算是个小工头。 南山那时远不像现在这么繁华,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我们去的工地果然比石岩大多了,安顿下来,我却不免对未来有些担忧,不知何时才能离开工地,找一份正式工作。 因为工程量大,工地不断增员,半个月后,新来了一位厨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大嫂,穿一身素色衣物,但眉清目秀,是个漂亮女子。 中午用餐,见到她的第一眼,我脑海里冒出来的,竟然是在工厂门看到的招聘广告,觉得她符合“模样清秀优先”的条件,不去进厂,反而跑到工地来,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转念又想,大约她年龄超标了。 深圳工厂车间里,全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新来的帮厨即使身材再好,容貌再侨丽,在美女如云的工厂,也没什么优势。工地却不一样,在工地干活,几乎全是男子汉,即使有几个干小工的女人,也谈不上什么颜色身段。 因此,新来的厨娘,无异于一道亮光,给沉闷的工地,注入了一股兴奋剂。很快,有人打听到,她姓祝,是四川人。平时到了饭点时间,工友们全是乱糟糟的,祝嫂子到来后,他们变得规矩起来,争相着向她展示自己。 工地上虽有一些年轻汉子,但我是其中最年轻的。祝嫂子很快注意到了这一情况,大约觉得我瘦弱,对我倒很别关注。 当然,所谓的关注,无非在打菜时,多打两块肉片。每每这时,我总多望她两眼,用目光表示感激。但也仅止于此,我们真正产生交集,是祝嫂子到工地一个月以后。 那天下午,刚从工棚去工地,才干了几分钟,我被一块残砖头,刮伤了手指,当时并不感觉到有多疼,但血水外涌,让人害怕。我用左手握住右手,止住伤口的血,然后听从工友的建议,前往厨房寻找棉布。 平时,工地备有一些简单的医疗物品,放到厨房。我行至厨房,见门闭着,因为受了伤,没想太多,径直闯了进去。撞门进去,才意识到屋里有人。 厨工不比我们,我们用罢餐,她们还要收拾残局,下班比我们晚,当时祝嫂子还在午休。 工地的居住条件很简陋,祝嫂子的午休床,只不过也是就地取材,用工地的板材,垒几块砖头,搭一张床铺。七月的深圳,炎热无比。 我撞门进去,看到祝嫂子仰躺在床上,脸朝向门口,天气闷热,加之又闭了门,她未穿外衣,只有薄衫在身。 我瞧见这一幕,惊慌失措,转身欲离开,脚步一乱,撞倒了一只锅子,弄出很大响动。祝嫂子醒了,尖叫一声,待看到是我,才平静下来,赶紧披上衣服,脸上仍有两片红霞。 见我神色慌乱,手中有血,她赶紧找出棉布,帮我上药,包扎伤口。包扎过程中,我未言一声,脸转向一边,不敢看她一眼。事毕,祝嫂子开口问我,姓甚名谁,哪里人。我才一一回答,仍不敢正眼瞧她,反而把她逗乐了。 因为受了伤,暂时不能上班。次日,祝嫂子让我陪她去西丽买菜,给她帮点忙。所谓“帮忙”,其实只是托辞,我所能做的,也只是陪她说说话罢了。 那一路,祝嫂子对我讲了许多事,她以前在工厂打工的往事。听她的讲述,里面有着许多欢乐。可我问起她为何来工地,她却闭口不提。反而问我,年轻纪纪,为何要选这么累的活。 祝嫂子这话,击中了我的痛处。我便把随姨父南下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当时,我只当她随口一问,没放在心上。 谁知,隔了两天,一大早,祝嫂子突然找到我,说她给我找了家电子厂,环境很好,工资也不错,问我想不想去。我求之不得,忙不迭地点头。 当天下午,我找姨父请了假,随祝嫂子去了西丽镇。在一家名叫同维的电子厂门口,我见到了一个女文员。来人见到祝嫂子,很热情客气。祝嫂子说明情况,她二话没说,带我去厂里办了手续。 事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我甚至不敢相信,以为一切都是梦中之境。我回工地取行李的途中,问祝嫂子为什么帮我。她脸色一沉,助人为乐需要理由吗? 我意识到自己讲错话了,赶紧道歉。 沉默了片刻,祝嫂子才说,她有个弟弟,在我这个年龄时南下深圳,找了一个月工作,没有着落。没钱住宿,睡过桥洞。为躲避治安查暂住证,钻过坟地。好在苦心人,天不负。终于时来运转,在一家制口厂找到了工作。 可那年春节,他没回家过年。工厂里也没他的消息,此后,就像永远消失了一样。祝嫂子讲到这里,眼闪泪花。 我不知如何安慰,说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当你的弟弟,直到永远。祝嫂子摸了摸我的头,笑了。 到同维电子上班后,我一有时间就去看祝嫂子。因为年轻,不懂礼节,每次去,都空着双手,以为人到了,心到了,就是最好的礼节。反而祝嫂子,对我极好,每次去了,总想法子,给我开小灶,做好吃的。 告别回厂时,她都会鼓励我好好工作,多学习,争取有更好的前途。有一回,她还送给我几本书,有仓管实务、人事管理一类的。可惜那时我已经和厂里一位陕西女孩谈起恋爱,整天沉浸在儿女情长中,根本没有心思去读书。 这段爱情最终无疾而终,女孩觉得我俩不合适,主动提出分手。 这是我的初恋,一时痛不欲生。祝嫂子知晓了情况,跑到厂门口。先是安慰,紧接着对我分析情况,我正年轻,是学东西的好时候,待你强大了,厂花都会为你献花。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到情深处,温柔似水;激动时,当着众人面,怒斥我不务正业。得益于她的苦口婆心,我走出痛苦的沼泽,开始把心思放到学习和工作中来。 我成了工作中的积极分子,还利用业务时间,报了电脑培训班。学习永不过时,知识永不过时。 正是这段时间的积累,为我后来的事业提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我高歌猛进时,祝嫂子却出事了。 工地有个单身青年,被她迷了心窍,变得神思恍惚。他曾偷窥过祝嫂子抹澡,并在大众广庭之下,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工友们都说他疯了,工头甚至决定开除他。反倒是祝嫂子,非但没有追求他的责任,反而为他求情,保住了工作。只是,为了避免类似事件,祝嫂子辞了职,于次日悄悄离开了工地。 当天中午,她来到同维,向我辞行,她要回老家了。我不免有些伤感,问她还会不会回来。她说当然回。可一旦分别,她再也没回来。那年年代,没有电话,一旦分别,可能永远也找不见了。 如今,时光一晃二十年了。我的脑海不时都会浮现她的模样,我的再也见不到的姐姐。(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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