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鸣 我曾经写过李鸿章喜欢饮用保卫尔牛肉汁以作滋补的文章。李氏晚年的滋补之品,除了牛肉汁外,还饮铁酒铁水。 晚年李鸿章 曾纪泽的女婿吴永 甲午战争失败后,李鸿章出使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回国后被免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以总理衙门大臣身份,闲居北京贤良寺。曾国藩的孙女婿吴永,以通家子弟身份,在他身边随侍一年。彼此晨夕相处,故他对李鸿章的生活习惯有仔细的观察。吴永后来回忆: 公每日起居饮食,均有常度,早间六七钟起,稍进餐点,即检阅公事;或随意看《通鉴》数页,临王《圣教》一纸。午间饭量颇佳,饭后,更进浓粥一碗、鸡汁一杯。少停,更服铁水一盅,即脱去长袍,短衣负手,出廊下散步,非严寒冰雪,不御长衣。予即于屋内伺之,看其沿廊下从彼端到此端,往复约数十次。一家人伺门外,大声报曰:“够矣!”即牵帘而入,暝坐皮椅上,更进铁酒一盅。(吴永:《庚子西狩丛谈》,岳麓书社,1985年,第106-107页) 我一直困惑“铁酒”“铁水”是什么?两者是否有所区分,还是同一物品的不同叫法?网上有文章说,铁酒用人参黄芩等配制。对此我不相信,因为李鸿章推崇西方生活方式,对于中式补品兴趣不大。况且人参黄芩与铁酒铁水有何内在联系,也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所以我一直在搜寻具体的记录或证据。最近,广州朋友梁基永告诉我,他在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十八日(1902年2月25日)《香港华字日报》上,读到一则“铁酒”广告: 牛肉铁酒精 此酒精系依妙法,用生牛肉汁与铁精制成,其功用最能养身补血。食法将此酒精一小罇和砵酒一大罇,便成牛肉铁酒。每日宜服二三次,每次服一小茶杯。 牛肉铁酒精广告 按此做法,先用“牛肉汁”与“铁精”调制,再与“砵酒”勾兑,就成“牛肉铁酒”了。 首先说明,此处牛肉汁不是用新鲜牛肉熬汤,而是一种舶来品,就是从英国进口、被视作高档滋补佳品的“保卫尔牛肉汁”(可参见拙文“喝保卫尔牛肉汁,与李鸿章同款:一份英国滋补饮料在中国的流传”,载《却将谈笑洗苍凉: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 保卫尔牛肉汁(Bovril)是二十世纪后期英国流行的一款滋补品,迄今仍在销售 保卫尔牛肉汁当下的包装样式 什么是“砵酒”呢?基永兄解释说,广东和香港人从前习惯把葡萄牙的波特酒(Port),称为“砵酒”,这令我豁然开朗。我查百度,确实如此。需要说明,波特酒也是葡萄酒,是一种高酒精度的甜型加强葡萄酒。 波特酒 同样从老报纸上的广告中看到,“铁精”是一种进口药水,当年屈臣氏大药房有售,全名叫做“铁精补血药水”。 屈臣氏大药房出售“铁精补血药水” 说起来有点拗口,但这确是一款经典外国酒精饮料。我从前些年出版的《酒精制品的生产与配方》(许开天等编写,中国轻工业出版社,1995)中查到,伏特加、牛肉汁铁酒、卡里客利口酒、荨麻酒等,共同被列为“用酒精配制的饮料酒类”,该书还开列美国药剂会(American Pharmaceutical Association)提供的牛肉汁铁酒配方:牛肉汁三十五克,复方橙皮酊一毫升,氧化铁枸橼酸铁酊三十五毫升,糖浆一百二十五毫升,热水六毫升,酒精一百二十五毫升,白葡萄酒适量。具体做法是,将牛肉汁研于热水中搅拌,加酒精,安置三日。滤后蒸去酒精,加七百五十毫升葡萄酒(此酒中预先加橙皮酊),再加氧化铁枸橼酸铁酊、糖浆,以及适量酒,使其全体达到一千毫升(许开天、许葵、甘殷编写的《酒精制品的生产与配方》,中国轻工业出版社,1995年,第262-263页)。 这种制作法,同一百多年前手工调制相比,大致上异曲同工。当初铁酒中必不可少的“铁精”药水,就是此配方中的“氧化铁枸橼酸铁酊”。今日药房中仍在出售的“复方枸橼酸铁铵糖浆”,仍是治疗慢性失血、营养不良、妊娠、儿童发育期等引起的缺铁性贫血的常用药物。 复方枸橼酸铁铵糖浆又名“血中宝”,类似当年“铁精补血药水” 铁酒其实很早就传入中国。光绪五年底(1880年1月),李鸿章致函丁日昌说: 尊体复发旧病,十数日粒米未进,乃服大黄、石膏、羚羊等剂而解。岂衰年尚有实火,需此峻品,蒙滋惑焉。凉药重服,病即已而气体恐难遽复,深为惦系,望加意培补为要。参茸近不得佳者,人参尤少。据洋医云,西国铁酒、鱼油,专补血气,视参力百倍。鄙夫妇、次儿,日以铁酒三小杯,常服精力大进。马松圃(天津知府马绳武)久病几死,用否杏酪和鱼油服之,近则精神大旺,皆其确证。执事何不托人在香港大药房购此两种试服,胜于远地购求真参多矣。……来春二三月,务搭轮舟来津就诊,勿参以华医华药,必能霍然。(李鸿章:“复丁雨生中丞”光绪五年十二月初一日,《李鸿章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2册,第505页) 从此信看出,李鸿章和家人很早就服用铁酒,迨至甲午战后,已有十几年历史。其剂量,与《香港华字日报》的广告亦一致。此信反映出李鸿章对西医的推崇和对中医的贬斥。 饮铁酒补血气,用现代医学的表述,是治疗缺铁性贫血。这种药补,晚清其他新派人物中也早已注意。驻美公使张荫桓在光绪十三年二月初一日(1887.2.23)日记记载: 进斋(按指徐寿朋,驻秘鲁参赞)气体魁梧,名利皆淡,少习拳勇,遂能耐劳。正月间偶觉夜睡不酣,神若外散,方寸不能自摄,急起徐步数次乃安。辄疑虚弱,购服西医药水,旋而便血,杰卿(按指吕春荣,使馆医官)为之诊脉,以为血燥,恐致上行,昨果痰中见血,精神仍不委顿,但步履不适。劝以静养勿吸吕宋烟。究其血所由来,则铁酒害之也。进斋亦悟铁酒流弊,遂不饮矣。陈副宪(按指陈兰彬,前驻美公使)驻美时亦饮铁酒,顿生他病,啜白茅根汤乃解。西人药品有效有不效,未可胶柱鼓瑟也。(任青、马忠文整理:《张荫桓日记》,中华书局,2015年,上册,第146页) 在张荫桓笔下,补铁过量的副作用,会带来便血或痰中带血。这批驻美外交官对铁酒采取了先接受后质疑的态度。但李鸿章却将服用铁酒的习惯保持终身。他去世时多次吐血,西医说是胃血管破裂所致。这种状况,和他长期饮铁酒,是否也有某种关系? 那么“铁水”呢?是否就是屈臣氏出售“铁精补血药水”的另一种叫法,李鸿章每天饮一小杯原装“铁水”,另饮一杯兑过波特酒的“铁酒”?这个想法,请有兴趣的朋友们共同继续研究。 责任编辑:黄晓峰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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