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乙方》（4）

作者：燕五

【敲山震虎】

蒋峰其实在总部的时候就听说过郑啸虎的外号叫“笑面虎”，在早期的时候，他欣赏郑啸虎，欣赏郑啸虎的城府，也欣赏郑啸虎在处理一些事情上的圆融。只不过现在蒋峰再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郑啸虎，心中却总在压抑着一些反感。就在蒋峰为了这种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的低级情绪而懊恼的时候，郑啸虎依然笑着，笑得谦卑而又谨慎。

“东阳表现如何啊？”蒋峰看着自己的手指问郑啸虎。
“很好，东阳不愧是被您带在身边栽培多年啊，专业上绝对没得说。”郑啸虎看着蒋峰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
“这小子认干，而且敢拼，多多利好用好他的冲劲儿，刚刚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照他的性子，可能难免会有一些锋芒，你要学着容忍和把控。”蒋峰轻轻的敲击桌面说。
“蒋总这点您放心，我觉得能在咱们洪泰做事情做这么多年并且得到您赏识这么久的人，肯定错不了，更何况我和杨震对东阳还是比较熟悉的，确实是个好样的。”郑啸虎真诚的点了点头。
“那就好，你看现在重庆天津包括合肥的几家分公司我都不愁，愁就愁的是上海啊，你看这两年的业绩，啸虎啊，这样干工作是不行的，老百姓都知道过日子是一点一点的往好了奔，能多攒点儿就多攒点儿，你现在却在吃老本啊，公司在2005年是六个项目，到了2006只剩五个了，现在可倒好，四个项目你们也好意思往总部发月度总结啊？一年退一大步啊，啸虎，这很值得注意。”这会儿的蒋峰，一点儿都没有沉默寡言时候的样子，反而咄咄逼人。
“蒋总，现在项目不好做，这还倒不是我们的能力问题，是市场问题，哪个甲方对接部门都想要点儿回扣，一年比一年的胃口大，这几乎已经成了行规了，我也跟您汇报过，您觉得如果我们这种大公司也需要这样做的话是会扰乱整个行业的，我们没做，这和项目流失是有一定原因的。”郑啸虎振振有词的说。
“啸虎，你不要找客观理由，公司在各地的宗旨都是一样的，都是绝对不走低端价位，控制给即得利益者回扣的，不止上海，其它分公司也都是这么照章办事，严厉执行的，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跟我说难度？同样的难度其它分公司没有吗？别人能做到的难道你郑啸虎做不到吗？”蒋峰突然严肃的盯着郑啸虎的眼睛。
“唉，我再想办法吧，最近也在谈一个项目，是金城集团的，金城看市场比较好，今年在长三角拿了不少的地，有一个周庄的别墅项目也在谈。”郑啸虎摇头叹息着说。
“嗯，有得谈就有机会，啸虎，我希望你明白，我给你的这种压力，并不是因为我好不容易来这一趟要挑你毛病，我也知道你们做得也非常累，可是人要对自己有要求，有了要求才会避免一步一步的往下滑，堕落肯定是没有底限的，咱们公司能做到今天也不容易，这一点你要知道。”蒋峰的表情舒缓了很多，他觉得他今天的敲山震虎，应该是有成效的。

根据沈东阳的计算，在蒋峰和郑啸虎一起关在郑啸虎办公室谈话的一个多小时里，杨震一共出去到茶水间六次，平均每十分钟一次，每次到了郑啸虎办公室门口，总是要贴着门走，伸长了耳朵，企图能够听到些什么。沈东阳暗暗觉得好笑，杨震这个人对于沈东阳来说，是一个极具喜剧色彩的人，他总是把自己的聪明有意的张扬，又总是把自己的贪婪有意的掩饰，可是杨震张扬得不够彻底，掩饰得不够隐蔽，于是就出现了一种喜剧性质的反讽。

就在沈东阳在预测杨震第七次出现在郑啸虎办公室门前会是何时的时候，宋平给沈东阳通过网络发来了一个PPT文件，是关于周庄新项目的提案稿，沈东阳简单的翻阅了一下，觉得这个策划案写得实在是太应付了，简直无法应用，一些想当然的分析加上华美的辞藻，甚至连基本的SWOT分析都无法做出有力举证，沈东阳想，宋平做得有些过份了，而他不妨做得再过份一些。

“这套东西不行，拿回去重新做。”沈东阳把宋平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指着电脑上的PPT说。
“为什么？我觉得我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宋平倔强的看着沈东阳的眼睛。
“你觉得？你觉得考虑到了？好，我问你，你现在再把你所写的SWOT分析里面每一部分最具本案特点的一句话给我说一遍。”沈东阳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反而严厉的迎了上去。
“……。”宋平考虑了半天，却没能说出口。
“拿回去重做。”沈东阳把PPT关掉，淡淡的说。
“是客户部那边给的资料不全，我只能用现有的一些资料来做，所以肯定会有一些不足的。”宋平把责任扔给了客户部。
“客户部？你当客户部是万能的？你一定需要有客户部给你切好了菜，备好了料才会点火？”沈东阳睨了宋平一眼。
“沈总，我觉得你不能这样说，这次确实是我准备不够充分，但也绝对是客户部那边给的资料更不充分，所以才是现在这样，工作要得急，又不给我足够的资料，我又不是万能的。”宋平唠唠叨叨的说着，但是声音明显放小了。
“资料在公司的局域网共享里，我已经看到了，你作为一个优秀的策划人员，完全可以用现有资料在规定时间内给我一份至少80分的答卷，可是你连60分都做不到，如果洪泰的策划人员都像你一样，我看洪泰的好日子快过到头了。”沈东阳自从有了蒋峰的暗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切掉宋平这颗毒瘤了。
“如果你觉得我不配做洪泰的策划人员，最多我不干了。”宋平看沈东阳这么说，也有些堵气的说。
“可以，如果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可以做其它公司的策划经理，我不留你，如果想在洪泰干，就不能这样唬弄着混日子。”沈东阳加重了语气。
“沈东阳，你这摆明了就是针对我。”宋平明白沈东阳的用意，但他还是忍不住发火上钩了。
“宋平，我希望你明白，你是在我的部门，做我的下属，你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觉得自己有欠考虑吗？”沈东阳严厉起来的样子，颇具威势。
“好，妈的，我不干了，我今天就不干了。”宋平狠狠的瞪了沈东阳一眼，摔门而去。

【原来你非快乐】

杨震明显是听到了沈东阳和宋平的争执，因为他们争执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不但杨震听到了，就连郑啸虎也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伸出了脑袋往这边看了看，又把门关上了。杨震就站在沈东阳办公室的门口，可在宋平一怒而去的时候，他没有伸手阻拦，也没有平息事态的意思，反而端着一杯刚刚打回来的温水，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

看来宋平确实是怒不可遏了，他摔摔打打的回到了自己楼下的办公室，有好几个策划部的人过来想打探一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就听宋平的嘴里不停的骂着脏话，而伴随这些脏话出口最多的，还是沈东阳的名字，策划部的人几乎都明白了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儿，但谁都不敢再打探，也不敢再管了，都自顾自的假装忙碌着，也都用眼睛和耳朵不停的观察着宋平的动静。宋平一边摔打一边收拾东西，没多大一会儿，就简单的收拾了一个小盒子，而大部分的私人物品还都留在原处，他走出洪泰大门口的时候，心中还在暗想，就凭沈东阳这一个新来而且寸功未建的家伙还想挤走他？等着吧，今晚，就在今晚，郑啸虎一定会亲自给他打电话，让他继续处理周庄的竞稿项目，毕竟这个项目是他牵的线，而金城集团那边的营销总监又是他同学给介绍的同校学长，虽然他的策划案可能应付一些，但在情感方面也一定会有加分的。

然而宋平没有考虑到的一点是，在他跟沈东阳大吵大闹的时候，蒋峰也在公司，在蒋峰面前，郑啸虎不是老虎，最多只是一个在脑门上画了一个王字，却没有嘴也没有牙的HELLO KITTY，不但不具备任何杀伤力，甚至只能乖巧的顺从。而这次想开掉他的这场风波，其实也不是沈东阳一个人的策划，蒋峰是有份参与的，结果早就已经注定。

郑啸虎还算是负责的，在向蒋峰请求过以后，他把沈东阳又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当着蒋峰的面，问起了刚刚事情的经过。沈东阳把经过又简单的重复了一下，并且也着重提到了前几次宋平对于他分派下去工作的不配合，郑啸虎皱着眉头想了好久，他在偷偷的打量着蒋峰的反应，而蒋峰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依然在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

“东阳啊，是这样的，可能宋平这人平时是急进了一些，工作上也会有一些负面的情绪和心态，但我们还是要予以容忍的，何况周庄的项目现在正在进行，线是他牵的，他对项目用的心思虽然少，但是至少还是会起一定的进步作用的，我看就算了，我把他劝回来，下周开例会的时候，我们批评他一顿就可以了。”郑啸虎息事宁人的说。
“郑总，其实话不是这样说的，我已经一忍再忍了，他平时在外面对我如何垢病我都觉得可以忍，但我就是看不得他在工作上那种消极态度，对我个人有意见没问题，我个人有的毛病和短处，他也可以提，但是涉及到了工作，就不行，这种人做的这种工作我不能忍。”沈东阳针锋相对。
“蒋总，让您看笑话了，您看……。”郑啸虎看了看绝不动摇的沈东平，又回头想探探蒋峰的口风。
“我都听到了，啸虎啊，东阳的话说得是对的，如果针对东阳个人有意见，我想我都能够理解，因为人和人本来就需要一段时期的沟通和磨合，才有可能相互了解和信任，哪怕是面对他原本应该无条件尊重的顶头上司，我们也应该容忍的给他一次机会。但是如果因为个人情绪而耽误了工作，我觉得是不对的，这样的员工，我看不可用，一次机会都不给。”蒋峰淡淡的说。
“哦，那如果他执意要辞职，就批吧。”郑啸虎心想，宋平这下是完了，自己也保不住他了。
“他不主动辞职，我也会开除他的。”沈东阳又坚定的加了一句。

这事儿之后的一整天，沈东阳的心情都很好，但可以看得出来，杨震对于沈东阳这少有的坚决态度是有一些感慨的，因为之后的时间里，他没再把心思放在蒋峰和郑啸虎在那扇门里的故事上，而是着力于关注沈东阳的反应，沈东阳什么反应都没有，从郑啸虎和蒋峰那边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心里暗爽，但也要继续完成本应该宋平来完成的工作。

晚上九点半从公司出来后，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沈东阳终于不用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了，他一边听着出租车收音机里103.7的歌声，一边随着旋律轻轻扭动着身体。沈东阳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淋漓尽致的痛快一回了。沈东阳总结自己的时候是得出来这样的一个结论的，他沈东阳是不怕苦的，也是不怕累的，但他最怕自己被某些虚无而又不具象的情绪压抑。这次借着蒋峰的势头，在郑啸虎面前果断而又坚决的拆除了自己部门中的定时炸弹，终于算是简单的扬眉吐气了一次。

上海这座城市里每天有太多太多这样在压抑与兴奋中游走的故事，这个城市是勇敢者的角斗场，是冒险家的名利场，如果想在这座城市里保证自己不受伤，就要学会让自己变得更加隐忍和残忍。因为总会有一些人是站在台上的赢家，也总会有一些人是黯然离场的输家。

沈东阳用钥匙打开家里的门，就看到林姗在客厅里头也不回的上着网。沈东阳把买回来的一些宵夜放到了林姗的电脑桌上，然后满眼笑意的看着林姗。作为他脸上最具特质的象征，沈东阳眼睛充满笑意的笑起来，就像一汪水荡起了涟漪。林姗最开始忍住不理沈东阳，但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也回头盯着沈东阳那双充满笑意的大眼睛。

“干嘛？吃撑了？”林姗没好气的说。
“哪敢偷吃啊？今天工作很开心。”沈东阳笑着说。
“工作工作就知道工作，我真不明白，你在北京难道也每天这样吗？难道你之前都是骗我的吗？怎么以前还可以在工作时间里通通电话，现在连通电话的功夫也省了，还不如离我远的时候关心我呢。我这次贵州没去成，你连过问一下都不肯。”林姗开始数落沈东阳。
“我有问啊，你不是不想说吗？”沈东阳心情大好，嘻皮笑脸的说。
“我……，算了，我懒得跟你说了，我睡觉了。”林姗气得把电脑关上了。
“别呀别呀，一起睡一起睡。”沈东阳像个孩子一样缠着抱着林姗。
“你别碰我，你洗澡了吗？”看着沈东阳这副样子，林姗没办法了，语气渐渐的软化了下来。

夜晚在林姗入睡了后，沈东阳还沉浸于快乐之中，他突然感觉自己做乙方做久了，或者说是压抑得久了，发泄一次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美妙。其实沈东阳的这种感觉在乙方里是普遍存在的，他们的快乐其实很容易，但踏出快乐的那一步却很难，他们在压抑和妥协中用成就感来替代快乐，但这种虚假的东西与其说是快乐，倒不如说是起点很低的满足，而满足的根本来自于心态上被扭曲了的平衡和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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