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乙方》（37）

作者：燕五

【呐喊的力量】

肖靓就快要拆除纱布了，她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除了必要的生理需要，从不再说什么。大段时间的静躺和冥想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很轻薄，轻薄得像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些东西，也许没写，但是即使是有所书写，也无法改变关于她生命本体的重量。肖靓像一个哲学家一样的思考，她不太愿意面对现实的问题，哪怕每天仍然可以看到李晓勇充满爱意和关切的眼神，肖靓还是不想把他放进到自己的思考层面上来，她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活，不想与外界搭上任何的关系。

肖靓的父母来了后，显然也对女儿现在的这种状态没有任何办法，肖靓的眼神开始空洞，像是盲人一样没有焦距，飘渺而又虚幻。

如果不是沈东阳那次在医院里的失态，也许肖靓会在黑暗中越走越远。

沈东阳最后也说不清自己去医院里到底是为了看肖靓还是为了看董婉了，沈东阳知道自己喜欢上董婉了，确切的说，是有那么些爱的感觉了，沈东阳觉得自己每次和董婉聊天说话都会放松很多，不像之前一样顾左顾右的紧绷着，生怕会有什么失言，在董婉面前，沈东阳就是沈东阳，他不再是洪泰上海公司的沈总，不再是蒋峰的棋子，不再是郑啸虎的眼中盯。所以沈东阳几乎只要一有闲余时间，就会来医院里走走，看看肖靓，跟她聊几句波澜不惊，明知道没什么成效的劝慰话，然后再和董婉在医院里走走，打听打听肖靓的情况，也打听打听董婉的情况。

那天沈东阳正在回公司的出租车上，一场不太顺利的提案会让他的心情特别郁闷，就在这时，沈东阳接到了董婉的电话，董婉说肖靓发脾气了，因为李晓勇早上喂她的粥太烫，她就把一碗热粥往李晓勇脸上砸了过去，幸好李晓勇躲得快，没伤到，可是李晓勇转身就离开了医院，快一整天了也不见人影。沈东阳告诉出租车司机掉头，往医院的方向开，这一路，沈东阳都在压制着自己的烦闷和气愤。到了医院病房后，看到肖靓仍然是那种空洞的眼神，一点儿生气都没有的阴郁样子，沈东阳一下子就炸了。

“肖靓你为什么发脾气？为什么砸李晓勇？”沈东阳在最开始的还想试图让自己的火气不要那么大。
“说话，哑巴了？”沈东阳看到肖靓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就有些压不住了，肖靓现在除了脸上还没能拆开纱布，基本上所有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可以独立的说话吃饭。
“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的事情是意外，谁都不想的，大家也都在帮忙你解决现在已经发生了的问题，你看看你现在，阴不阴阳不阳半死不活的样子，你摆这张棺材脸给谁看呢？人家李晓勇对你还不够好吗？出事这么久以来，天天围前围后的伺候你这个奶奶。”蒋婉在一边看沈东阳发火，忙拉了沈东阳一把，但沈东阳甩开了蒋婉的手，走到了肖靓的面前，沈东阳从来没有对肖靓发过脾气，在公司无论忙成什么样子，都是有事儿说事儿，摆事实讲道理，这种语气是第一次出现。
“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以前很漂亮？我告诉你，上海大街上漂亮女人多了去了。你在公司的时候，我欣赏你不是因为你漂亮，是因为你有头脑，现在你可能不再漂亮了，但你仍然有头脑，如果连头脑都没有了，你活着跟死有区别吗？漂亮能不能创造价值我不知道，但是头脑绝对可以创造价值，今天我们的提案被客户毙了，被批得一无是处，邱义到现在还不太了解上海的情况和运作模式，如果你在，会发生这种情况吗？会吗？无论你是否漂亮，你在会不会发生这种情况？”沈东阳凑近了看着肖靓的眼睛吼，那双眼睛里，开始积蓄出点点泪光。
“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情，每天都有可能发生，今天是你，明天也许是我，我们失去的东西，有的很重要，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但过去毕竟只是一种人生经历，失去了已经失去的，你就没勇气再找寻以后想要的吗？”沈东阳挥了挥拳头。
“我告诉你肖靓，为了你的问题，我已经跟甲方翻脸，甚至也跟公司总部的蒋总闹得不太愉快了，我为什么？我为的就是你能好起来和你的以后。之前我还在想，如果甲方和蒋总真的做出那些不能够解决你现实问题的事情，我就支持你去起诉，通过法律手段解决，现在我很失望，你让我很失望。”沈东阳揉了揉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哪怕是跟董婉，他都没有说过他现实中的一些压力和想法，他想尽可能让董婉觉得他更单纯一些，而为了肖靓的现在，他必须重新思考如此对待引起这场祸端的甲方绿洲集团和根本不作为的蒋峰。
“沈东阳，你少说几句吧。”董婉瞧不得沈东阳咄咄逼人又歇斯底里的样子，她觉得这会儿的肖靓太可怜了，而沈东阳的话也太重了，但是董婉根本不明白这里面存在的一些人情世故和利益冲突。
“你少管我。”沈东阳凌厉的眼神让董婉闭上了嘴：“肖靓我告诉你，如果你没能力攻击也没胆量防卫，那你只有等着在这里枯死吧，还有，别伤害那些还在爱你的人，因为你会因为他们的离开而受更多的伤。”
“沈总，我错了。”肖靓的嘴张开哭了，眼泪再一次滚滚的流出了眼眶，湿润了枕头。

就在沈东阳倍感疲惫摇头叹息的时候，李晓勇带着肖靓的父母走了进来，原来李晓勇这一天都在和肖靓的父母商量如何才能解决肖靓的心理问题，他建议去找心理医生，可肖靓的父母并不懂什么是心理医生，又会有什么副作用。三个人商量了整整一天，肖靓的父母也通过李晓勇的电脑和网络了解了一下什么是心理问题，心理问题如何治疗，结果下午一同过来后，就听到了沈东阳在肖靓的病房里扯着脖子大吼，他们都守在门口听着，谁也没敢进来，直到肖靓终于哭出了声来，才悄悄的打开了门走了进来。

李晓勇走到沈东阳面前，用力捏了捏沈东阳的胳膊，沈东阳脸还是紧绷着，他拍了拍李晓勇的肩膀就走了出去。

沈东阳学着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已经很久了，他甚至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加入乙方走进地产圈儿的哪年开始，不敢愤怒，不敢开怀，每次一遇到真实情绪要爆发出来的时候身体都会有一个敏感的预警，来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放肆，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完全是放肆了，甚至有些肆无忌惮。

沈东阳坐在医院大门对面的一个公交车站点发呆了很久，直到医院里面的医生和护士都已经开始三三两两的下班回家。沈东阳看到董婉走了出来，他从公交车站点的等候席上站了起来，不远不近的跟在董婉的后面，一同走进了地铁站。

沈东阳一路跟着董婉，直到她在地铁启动的时候，又去掏MP3，又是一个乜斜，沈东阳的身体恰到好处的出现在她手能够得到的地方。董婉看到是沈东阳，愣了一下，然后就咧开嘴笑了，沈东阳也笑了。

“你发火的样子好凶，差点儿吓到我。”董婉看着沈东阳，又故意的噘起嘴来说。
“差点儿，也就是没吓到。不过，对不起，下午有些失态了。”沈东阳尴尬的说。
“没事儿了，不过还好你骂醒了肖靓啊，我看到后来，她和家人和李晓勇都能够正常沟通的呢，对了，李晓勇还让我帮他说声谢谢你。”董婉说。
“其实我觉得这个男人还是蛮坚持的，这样守候在肖靓的身边，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肖靓打开纱布后的样子，真怕到时候他们都接受不了。”沈东阳想了想说。
“不会的吧，我觉得他们应该可以接受的了，对了，你为什么在地铁上。”地铁到了一站后，董婉靠在了车门转角刚刚让出来的一个空当。
“我在等你，一直等到你下班。”沈东阳直视着董婉的眼睛说。
“为什么等我？”董婉似笑非笑的看着沈东阳，貌似在暗示着他应该说些什么。
“我想，其实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我不止是想和你做朋友，想你做我的女朋友。”在提案会议现场都能够巧舌如簧妙语连珠的沈东阳，在表白自己心事的时候却略显紧张，他凑近了董婉的耳朵在地铁的人群中对她说。
“哦，我还以为以你的闷骚性格，会过一段时间才跟我表白呢。”董婉轻轻靠在沈东阳的怀里，轻轻的笑出声来。

那天后来沈东阳带着董婉在一家不太干净的小店子里面吃饭，牵着董婉的手把她送到了她家楼下。在路上，董婉说，在回到上海之后，她就知道她会和沈东阳发生些什么，在这之前，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董婉说她很难明白那个让沈东阳经常绷紧了脸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也不愿意走进沈东阳的那个世界，但她可以给沈东阳一个更好的世界，是她董婉的世界。

在董婉的楼下，沈东阳吻了董婉，董婉的嘴唇很柔很薄，有一种清新的薄荷味道，这和他在飞机上那种半昏迷状态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拒绝再玩】

郑啸虎看着公司财务报表上的数据，脸上阴云密布，公司开门短短几个月，只有出项没有进项，那些当初勾肩搭背的所谓兄弟哥们儿，一提到要服务费，全都开始不接郑啸虎的电话，这次可真的是糗大了，公司如果再这样经营下去，非跳楼不可。郑啸虎前些年虽然存下了一笔钱，但他撑起公司开的这一项项开支像是一张张血盆大口，已经把他的积蓄全都吞光了。

“怎么样，赵经理，有空出来吃个饭吗？”打不通陈国安的电话，郑啸虎只有厚着脸皮去跟赵亮求救了。
“哎呀，不行啊，郑总，最近我岳父岳母都在上海，老婆天天到点儿就催我回家，老人家难得过来一趟，所以出不来啊。”赵亮连忙拒绝。
“是这样的赵经理，我现在公司周转也不太灵光了，你看看咱们‘朗峻园’能不能先给我结两个月的服务费啊，让哥们儿挺过这关啊。”郑啸虎一看约不出来赵亮，只好放低了姿态直说了。
“赵总，现在不止是你的日子不好过，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啊，你看不看财经新闻啊，现在美国的好多房地产公司都倒毙了，中国的都在死扛着死挺着呢，现在‘朗峻园’这两个月的销售业绩也不好，领导那边过不了关，我们拿钱去找领导批，领导那里批款领不到，估计批评肯定是会领到了。”赵亮也打起了太极。
“你这不是让哥们儿死呢吗？我这儿确实是没米下锅了，如果不是真逼急了，我也不会催得这么急了。”郑啸虎都快有哭腔儿了。
“现在都急，都没办法，郑总，如果能批，我还不愿意让上头批得痛快点儿吗？给了你们钱，你们才能更有干劲儿啊，郑总您项目多，再想想办法找找其它的甲方，让他们出点儿吧。”赵亮觉得自己很伟大，他还帮郑啸虎指出了一条明路。
“唉，其它的项目也都这么说，就咱们全盛集团是大东家，我们做乙方的出了难处总是得想到大东家的。”郑啸虎像个雇农一样恭敬的说。
“这样吧，我再跟陈总沟通一下，看看陈总的意思，然后再给你答复好吧？”赵亮是想挂电话
“那，那好吧。”郑啸虎明明知道赵亮这一和陈国安沟通，就没准会沟通到什么时候，但还是无可奈何的挂断了电话，现在这年头，欠钱的都是大爷，特别是这些你拿他们什么办法都没有的甲方。

在房地产销售环节中，甲方就类似于找人打工的包工头，而乙方则类似于为这些包工头打工的农民工。甲方一但不满意乙方的服务，或是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什么损失，必然会通过风险转嫁的方式克扣这些乙方的收益。关键是，甲方是第一手钱的经手者，也是分配者，乙方偏偏又得罪不起。2008年的全国房地产市场上，无论是在哪个城市，都有无数个追讨要服务费用的乙方，像是讨薪农民工一样缠着让他们又爱又恨的甲方。作为被欠薪的大户，郑啸虎的情况无疑是相当恶劣的，他的脸上已经再也没有了当初冒冒然创业的果断和洒脱，在无米下锅的情况下，郑啸虎渐渐的被市场环境，被甲方，夺去了最后的生机。

还有一类人比乙方更可怜，就是进行活动执行的临时性乙方，也被俗称为丙方的活动策划公司或是媒体公关公司等。王栋就更可怜了，因为他们不是被甲方克扣劳动所得，而是根本就没有劳动机会。随着市场环境的不断恶化，愿意出钱搞一些大中型活动的房地产企业已经越来越少了，从前卖房子的现场经常被活动公司包装得无比富丽堂皇，只要一有销售节点，就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但是这几个月以来，楼市的明显萧条让王栋的公司几乎无单可接。

王栋给沈东阳打了个电话，约沈东阳出来聊聊，沈东阳这会儿正在想着给“珍溪”这个项目进行一番活动宣传，提前在2008年09月08日，世博会倒计时600天的时候，在“珍溪”即将开启的会所兼售楼处，开了一个小型的模拟世博会，做一些比较有趣的展出，例如展出曾经在其它国家世博会上首次亮相的古董电话古董电报机模型等等，这个创意是沈东阳和邱义想出来的，因为“珍溪”地处世博板块，而国家宣传机构和上海市的宣传机构又明文规定不许在线上利用世博会的召开做商业宣传，沈东阳只能琢磨一些线下的东西了，这种私下里的PARTY式展出，既可以有效的逃避违规风险，又可以达到一个很好的传播效应。

王栋这次身边又带着一位美女，但这位美女不是邵可心了，她是一个混血儿，长得比邵可心的棱角要分明，气质上要出众，高高的个子大约在一米七的上下。王栋介绍说，这位美女叫阿ANN，是他们活动公司的模特儿。沈东阳笑，觉得王栋这个人蛮有意思的，还真懂得在什么时候出什么牌。不过可惜自己已经不想再玩了，他觉得每天把董婉送到楼下，和她接吻的感觉是蛮好的，至少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可以发几个短信，有个盼头儿。

这天沈东阳和王栋谈的全都是公事，几乎没怎么喝酒，对那位混血美女阿ANN甚至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这让阿ANN感到很尴尬，而王栋心里也在小声的嘀咕，怎么沈东阳对这种极品混血美女都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真的要动现金才可以让他满足啊？

“对了沈总，可心最近出差了，临走的时候还提到您呢，说什么时候要请你去她家里坐坐，尝尝她的手艺。”临分开的时候，王栋握着沈东阳的手，别有所指的暗示说。
“谢了，王总，麻烦你跟可心说一声吧，我现在是老婆奴了，每天都被老婆盯着看着管着，再出去闯女人的香闺，回家就得跪CPU了。”沈东阳半真半假的说，想到董婉的时候，他总是一脸幸福的笑意。
“哦，原来沈总还真的是浪子回头，心有所属了，恭喜恭喜啊，改天有机会让我见见嫂子吧，带嫂子出来，我也把我家那黄脸婆带出来一起吃顿饭。”王栋说。
“行啊，这个我看行。”沈东阳拍了拍王栋的肩膀。

看着王栋又开着他那辆马6把阿ANN原封不动的拉了回去，沈东阳又温柔的拨通了董婉的电话，听着董婉在电话那端的笑声和说话声，沈东阳觉得心中有一种沉甸甸的满足。

剥落了事业和职业的专有特征，就从人性的角度上来说，甚至沈东阳一直想要的都不是很多，他想要有一个可以容纳自己想法的环境，一个可以感受自己内心的女人，前都沈东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拥有，但是后者，已经就在电话那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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